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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相亲了。

　他坐在餐厅的包间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十分钟，是他的习惯。

　扭了扭僵硬的脖子，随着一阵咔嚓的声音，他的肩颈好像稍微舒服点，又好像没有。

　这感觉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无法判定是好还是坏，正确的形容词应该是“无感”，像戴着手套拿东西，明明看着有，实际上却摸不到。

　他苦笑，毕竟对于一个一年相亲超过30次的人来说，要对这件事有任何除了麻痹以外的感觉，未免太苛求。

　路明的条件其实很好，身高够，有健身习惯，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型。学历优，有一份好的工作，长相某些角度还有点明星脸，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人介绍对象的样子。

　问题就出在路明的母亲，两年前参加了一个什么小学同学会，从此开启了他的噩梦。

　这个同学会里充满着无所事事的中年女，毕生志愿就是赶紧抱孙子，她们像是找到了组织，在彼此身上发掘希望，编织起紧密的人际网，目的就是要为自己的孩子找到嫁娶对象。

　万一没指望，将自己朋友的孩子嫁出去娶进来也行。

　路明总觉得这种心态像是代购：自己花不到钱，看着别人花钱也高兴。女人嘛，是喜欢买东西。

　他很希望自己是那种能把母亲说话当耳旁风的人，但自从父亲几年前离开之后，母亲的孤单像一层透明的薄膜，覆盖在她的身上，隔绝起整个世界。粗心的亲友或许无法察觉，但路明是懂的，就像每天晚上母亲总把电视频道停在父亲喜爱的历史节目，尽管她尽可能把音量调低，可主持人絮絮的旁白，一字一句都是想念的声音。

　路明实在不忍心对她说不。

　自从母亲参加了同学会，这些阿姨在策划相亲之余，也会拉着母亲到处走走，说说笑笑。她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人在低潮的时候，时间就是最大的敌人，路明工作与应酬很忙，对这些与妈妈同一阵线的盟友，总是抱着感恩的态度。

　这就是他一次次忍耐那些三姑六婆的安排，乖乖地坐在餐厅里，看人与被看的原因。

　说起相亲，路明从一开始的尴尬与抗拒，到现在已能应付自如。他知道自己条件不错，也不急着找对象，或许正因为无所图，一顿饭吃下来气氛总是相当轻松。每次面对那些害羞仓皇的女孩子，他都能展现翩翩风度，几乎带着拯救她们于水火的心态，力求给对方一个美好的回忆。

　大概是太成功了，事后媒人总是积极推动，转告女方对他的好印象。路明面对母亲的询问与催促，一贯胸有成竹地微笑，他很明白自己要的，他喜欢的女孩子得特别一点，不是这群眼睛里透露着被动式渴望的小白兔。

　虽然他或多或少，从这些眼神中得到了满足。

　路明早就发现了相亲的窍门：越是着急的人，往往越不能成，而心态越悠哉的，分数反而越高。可有趣的是，哪个不心急的人会愿意像个货物一样，出来与陌生人单独吃饭，整晚被暗地里打分数？

　仔细想想，这道理不是不吊诡的。

　不过也不一定，像自己不就是为了人情才坐在这里的吗？

　路明苦笑，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对不起，”一个头发及肩、身材偏瘦的女孩子走进来，一看见他，就绽出了一朵笑容，“我迟到了吗？”

　那笑脸堪称色若春晓，路明定了定神，连忙站起来回答：“没有，是我早到。”

　“你是路明？”她大方伸出手，“你好，我是李世琪。”

　路明与她伸手一握，李世琪的手虽小，掌心的力度却强而稳，这令他涌起一阵好感。他想起了有次相亲的女孩子，伸出来的手娇弱无力，手指向下，像是在展示珠宝的女皇，他托着那只尊贵的手，刹那间不知该互握还是该半跪着吻下去。

　李世琪爽快地将手提包放好，拉开路明右手边的椅子坐下。路明不禁记起读过的一篇心理学报告，上面说以一张四人方桌来看，侧边的位置虽然较为靠近，却能避免正对面大眼对小眼的尴尬，是更为聪明与让人舒服的选择。

　他有种直觉，这个女孩子不太一样。

　一阵寒暄过后，李世琪低头研究着菜单，这给了路明机会端详她的外形。当然在今天之前，他已经从介绍人张阿姨那里得到了今天相亲对象的数据，知道她比自己小3岁，在一家外商公司上班，学历和自己不相上下。那些描述当然不止于此，事实上还充满了许多让路明嗤之以鼻的细节，譬如说喜欢猫狗、爱音乐、嗜好是旅行。

　试问有谁会说自己痛恨小动物、对声音敏感、没事还最好宅在家？

　路明在脑海中将张阿姨提供的照片，与眼前的人做对比。其实李世琪并不上照，她本人的五官不算突出，鼻子甚至有点扁，但拼凑在一起却有着说不出的舒服。她认真读菜单，一边将脸颊旁滑落的发丝塞回耳后，带着孩子般的神态。

　抬起头，她发现正在端详自己的路明，居然对不太好意思的他挤了挤眼睛。

　“想好要吃什么了吗？”路明开口。

　“如果我说想吃牛排，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占你便宜？”李世琪半认真地反问。

　路明愣住，低下头忍不住笑了，当初介绍人可没说，李世琪是个这样可爱爽朗的女人。

　他不知道别人如何，他自己最怕遇见“都可以”小姐，问什么都回答随便或是看你，问题是这些女孩子明明就不是什么都无所谓。他曾经做主点了好几道菜，最后才发现对方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其实吃素。这样的女人给他一种错觉，好像和谁出来也没关系，别人决定就可以。

　他不要这样的对象，他不要变成已经放在桌上，而对方不得不下筷的一道菜。

　路明唤来服务员，李世琪点了牛排，被问到牛排要六分熟还是八分熟的时候，路明正要开口，她抬起眼来对路明笑了一下。

　“五分熟，谢谢。”她收起菜单，很有礼貌地回答。

　路明当下几乎就决定，下次要再约李世琪出去。他不是肤浅地喜欢她知道牛排的熟度是以单数分级，他喜欢的是她明明知道，却不表现她知道的态度。

　这是一个真正有自信的女人，因为她不急于为自己加分。

　路明曾经与一个文青型的女孩子吃饭，一整晚对方都不停地表现自己的优点，把餐厅的装潢、菜色、服务都批评得一文不值，只为了凸显过人的好品位。他很想在最后开玩笑和对方说这家早该关门大吉的店是自己朋友开的，但他不敢，他不觉得那个女孩子有这份幽默感。

　不不不，这样的激进分子在公司已经人满为患，下了班路明只想放松，他不要力争上游一枝独秀，他不要众人皆浊我自清高。

　而李世琪像是懂得给别人余地的人，这样的伴侣会错到哪里去？

　等待上菜的时间，依照路明的经验是最尴尬的，不过不要紧，身经百战的他早就准备了几个聊天的题目，以及大受好评的笑话与段子。可在他说话之前，世琪微微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开口。

　“所以，你是怎么和我一样，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路明真正服了，他根本搞不清楚这次的介绍人张阿姨是谁，但他一定会好好准备一份大礼谢谢这位长辈。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他们两个人并不对所有事情都抱着同样的看法，但能客观并礼貌地交换不同的意见。路明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出来交朋友的，而不是森林里一头待捕的猎物，或是相反地，漫步在商场中挑选货品的买主。

　秉持着绅士态度，一向致力于让女伴轻松愉快的路明，第一次觉得轻松愉快。并且，在所有与他共进过晚餐的对象中，李世琪是唯一没有刷手机、谈星座、问他家住哪个区、户口在什么地方的女人。

　路明有种感觉，自己漫长的相亲史，要在今晚画上句号。

　晚餐接近尾声，他愉快地起身，向李世琪表示要去一趟洗手间，这是他的习惯，路明一向不喜欢在女伴面前埋单，他总觉得有种强迫对方道谢的尴尬。

　走回包间的路上，他脚步轻快，心想待会儿该邀世琪去看电影好，还是找个有情调的地方喝咖啡。他是敏感的人，今晚愉快的电流是双方面的，路明有信心世琪会答应。

　说不定这个有趣的女人，会有更出人意料的建议？他兴奋地想，毕竟她是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不是在高塔中的女人，等着英雄披荆斩棘，将她从困境里搭救出去。

　她不是公主，因此也不需要王子。

　这个念头，突然让路明慢下了脚步。

　推开包间的门，世琪对他笑了笑，路明若有所思地坐下来，正想开口问她晚餐后的去处。这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的身影，映在靠窗的玻璃上。他的上身稍微往前倾，衬衫袖子高高卷起，显得迫切而专注，和往常的放松冷静有很大的不同。

　玻璃中的人是如此陌生，路明有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而玻璃中的李世琪仍然一派悠闲，和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个发现令他有点忐忑，像是失去主场优势的选手。

　这个时候，玻璃中一点明亮，刺眼得让路明坐立难安，他低下头发现，世琪面前摆着用过的牛排刀叉，被擦得亮晶晶的，规规矩矩地被放在一边。

　而路明清楚地记得，他离开房间去付账之前，这副餐具还沾着肉汁与油渍，不算不堪入目，就是正常使用过的痕迹。

　说不上来为什么，路明顿时沉默了，原本兴冲冲想要延续今晚的心情，已完全被浇熄。

　他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习惯，不喜欢容不下一点缺点的人。

　“上了一天班，累了吧？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他很有礼貌地问她，口气染上一层刚才没有的疏离，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路明能感到世琪的错愕与不解，但他带着莫名的坚持，就这样与她离开了餐厅。上车后，两人之间隔着万载玄冰般的沉默，世琪如他所料，是个骄傲的人，一路上没有再开口。她的眼睛直视前方，而路明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往她家的方向开。

　到达目的地，世琪向路明点点头，随即下车扬长而去。关上车门的时候，力道明显大了一点，不是不带着怒气的。

　路明独自坐在车里，低着头凭吊这个夜晚。

　他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闷痛，像是无数擦得亮晶晶的刀叉，一把接着一把刺在心上。

　太可惜了，如此完美的人，怎么就有这个毛病呢？

　随之而来的是一丝难以形容的解脱，悄悄地蔓延在车厢中。

　路明发动油门，轻巧地驶向深不可测的夜色。

　别想太多：笑容多过眼泪，就是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