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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爱的人离开虽然令我们痛不欲生，但我相信物质不灭，能量守恒。

　我有一个兄弟叫作大宝，是那种不搞暧昧，没交往过，无肢体碰触，真的如手足一样的好朋友。他能随时向我借钱，什么借据都不用写。而我只要一句话，无论在哪个角落，他都会飞奔而来。

　我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逞强。除非必要，否则不喜欢开口麻烦别人，而不到痛不欲生，总是笑笑地说过得还可以。

　这样的大宝，有天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电话接通了，他却什么也不说，沉默良久才开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定很重要，于是声音也严肃起来：“好，我答应你。”

　“我等会儿发给你一个网址，”大宝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着，“请用你的文字，给我朋友一点力量。”

　“就这样？”我呆了一下，本来还以为是什么上刀山下油锅之类的要求，“你朋友怎么了？”

　“你看了就知道。”大宝哽咽，挂了电话。

　大宝和我都是不轻易示弱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哭，甚至连接近哭的边缘的时刻都不曾有。我心想，他拜托我这么简单的小事，一定要办到。我放下手边的事等着他的讯息，握紧手机，如临大敌。很快传来叮的一声，我点开他发给我的网址，刷了几分钟，才发现大宝给我的，是多么艰难的任务。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眼眶泛红，想不出任何句子来安慰这个素昧平生的朋友。我不仅无法以文字给他力量，在点开网页之后，连我自己都只能倒在沙发上，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一动也动不了。

　以下的故事，属于莫可与他的阳光。

　大宝与阳光是高中同学，他们那群朋友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男有女，感情非常好。阳光其实是绰号，她的英文名字叫Sunny，大家一直这样叫她。后来上了大学，Sunny认识了莫可，交往之后把他也拉进这个朋友圈里。莫可昵称她为阳光，大家一开始觉得非常肉麻，常跟在他后面促狭地喊，没想到叫着叫着竟成了习惯。阳光有一张甜蜜的小圆脸，这两个字的确也和她明媚的笑容很相衬。

　大学毕业后没几年，阳光与莫可就准备结婚。莫可相貌端正，有一对浓密的眉毛。人虽然有点木讷，话不多，却是个认真守信诺的好男人。双方家长对于彼此都很满意，买了一栋小小的房子给他们成家。两个人都是独生子女，商量着婚后趁年轻要赶快生孩子，让两对家长都能开心。

　如此简单温馨的愿望，却没有立刻实现。

　婚后过了半年，阳光的肚子都没有动静。虽然莫可老是安慰她，要她别瞎担心，一年以上未怀孕才算初期不孕症。但她有点急，拖着莫可去医院做了检查。报告出来的那天，阳光不敢置信——她的子宫内膜异位造成输卵管异常，如果不接受治疗，怀孕概率非常低。

　那天阳光在家里，等着莫可下班回家。她没有开灯，一进门的莫可看到妻子一个人呆坐在窗边，身边一片漆黑，着实吓了一跳。他连忙问阳光怎么了，换来的是她的放声大哭。

　阳光扑进莫可的怀里，什么都还来不及解释，只是一直流泪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在莫可的坚持之下，两个人决定不告诉双方父母，偷偷地接受治疗。为了让子宫内膜生长，她吃的药会造成假怀孕的迹象。阳光受了很多苦，不但要承受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同时也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强打精神，正常上班。亲友在场的时候，她往往要忍住症状强颜欢笑。阳光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更是越来越瘦弱。

　不忍心看她受折磨的莫可，总是会在阳光不舒服的时候握紧她的手。有次半夜她吐得天翻地覆，后来只能呕出绿色的胆汁。守在一旁的莫可终于忍不住，抱着她流泪道：“别治了，没关系，我们就一辈子两个人过。我有你就好了，我只要你健健康康的……”

　阳光虚弱地抬起头，振作地笑着，抬起手擦去莫可的眼泪：“没事，你不要担心。这都只是过程，我要生一个小莫可给你。”

　平时温柔的阳光，在这件事上展现了不可撼动的决心。她拒绝在为母的道路上被判死刑，用尽一切意志力去捍卫自己的权利。虽然孱弱，但她的眼睛发着光。莫可拿阳光没办法，只能默默支持她。

　大半年之后，阳光成功怀孕了。

　她欣喜若狂，莫可如释重负。忍过了三个月，他们将好消息告知众亲友。兴奋的阳光忙着与姐妹们分享喜讯，回应长辈们的关心，而莫可在一旁总是默默地，用宠爱的眼神看着她。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遵行医生的嘱咐，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来之不易的胎儿。一开始她非常紧张，半夜有一点不舒服都会醒来。她不愿吵醒莫可，总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阳光一边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边与孩子说话：“宝贝乖，和妈妈合作一点。妈妈好努力好努力才能遇见你，我们一起加油，很快就能妈妈见面了，好吗？”

　或许宝宝有感应，仿佛也是说给自己听，她的不适真的就能渐渐缓和。天色往往在她轻柔的喃喃自语中亮起，从房间里找过来的莫可，看到的是沐浴在晨曦里的阳光，回眸对他微笑。

　一年前曾坐在同样的地方，在黑暗中独自哭泣的女人，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那笑容衬着背后的闪闪金光，是莫可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随着怀孕的状况渐渐稳定，阳光的心情越来越轻松。她兴致勃勃地布置着婴儿房，采买着各式各样的用品。五个月的时候，有天莫可下班回来，却不见阳光像往常一般出来迎接。他喊着阳光的名字也没有人应，正在开始着急的时候，莫可走过储藏室，阳光从门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来，遮住他的眼睛。

　莫可笑了，握住她的手：“这么有兴致，和我玩捉迷藏啊！”

　他转身看见满面笑容的阳光，和平常有点不一样：“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今天我去做超声波了，”阳光调皮地问，“想不想知道性别？”

　“原来是这件事，”莫可耸耸肩，“我说过了，性别无所谓，是男是女我都喜欢。”

　“真的？”阳光眯着眼睛，歪着头看他，“不口是心非？你不是说最羡慕人家有个小女儿，能和爸爸撒娇，最好在家里长到30岁才能交男朋友？”

　“那是怕你有生儿子的压力，”莫可摸摸她的头发，“何况有个和她妈妈一样漂亮的小阳光，带出去多有面子，有什么不好？”

　阳光有点紧张：“你真的喜欢女儿？”

　“儿子女儿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莫可看着露出忐忑表情的她，“怎么了？”

　阳光低下头，“因为……”她偷偷瞄了莫可一眼，“医生说宝宝是男的。”

　莫可听了一阵狂喜，一把抱起阳光：“以后有人陪我打篮球了！”

　“还说不是口是心非！”阳光笑骂，“不是男女都好吗？”

　“是都好啊！”莫可理直气壮地回答，“要是女儿，我也一样这么高兴的。好吧！可能更高兴一点点……”

　“喂！别说这种话啦！”阳光很认真地说，双手捂住肚子，“宝宝会听见的！”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阳光投入莫可的怀抱，无限幸福：“我一直听你妈妈说你小时候多可爱，只恨我们太晚遇见。现在终于实现愿望了，希望宝宝长得像爸爸，让我能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虽然孩子还没出生，阳光与莫可已经很自然地当作家庭生活中有三个人存在。他们计划得很远，未来太美太好，一切显得理所当然。

　就在阳光怀孕约八个月的时候，她感冒了。

　大家都知道，孕是没办法吃任何药的。怀孕期的不适，都要靠免疫力撑过去。一开始，阳光对一点咳嗽发烧不以为意，莫可也觉得很正常。但很快情况恶化，到了第三天，阳光开始上吐下泻，经过医生诊断，可能是感染了滤过性病毒。在医生的坚持下，阳光暂时住院观察。

　第四天，她的热度高升，躺在病床上的阳光出汗如浆，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医生告诉莫可，这次的病毒很猛烈，阳光的身体一向不好，再这样下去，胎儿有可能不保。

　双方家长都来了，阳光的妈妈守在病床旁边，她爸爸和莫可的爸妈面色沉重，听着医生一字一句吐出他们最害怕听到的话。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手术。”医生很严肃地说，“让八个多月的胎儿先出来，才能给产妇治疗。”

　“但是这个手术是有风险的，”医生看着莫可，“我们不确定你太太能不能承受，如果情况紧急，你要决定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莫可傻了，他一把抓住医生的袖子：“怎么会这样？小小的感冒，怎么就到这种地步了？”

　“不是说一定会，”医生拍拍他的手，“我们必须预测各种可能，并让家属知道。”

　医生看了旁边莫可的爸一眼，很体谅地说：“你们想一想，等等再告诉我。”

　莫可松手，脑袋一片混乱。他不明白前几天还好好的阳光，现在怎么就面对了这么大的生死关头。一瞬间，他能想到的都是两个人过去的片段。初次在教室里见到她的惊艳，后来怎么被她的精灵古怪征服。阳光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能把最平常不过的小事，变成一个个难忘的瞬间。再难过再沮丧的日子，只要能看到她的笑脸，自己就能获得力量，觉得一切都不是太差。

　阳光人如其名，照亮了他的生命。

　完全不需要细想，也不必和任何人商量。莫可喊住正要转身的医生：“保大人！请你一定要保住她！”

　“你确定？”医生推推眼镜，“你太太怀孕不容易，这个胎儿很有可能是你们唯一的孩子。”

　莫可哭了：“但她是我的一切，这件事我现在就能肯定！”

　儿子，对不起。爸爸不是不爱你，只是如果你没了妈妈，也会有很多人爱你，陪你长大。可是如果我没有了这个女人，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进手术室之前，莫可握着阳光的手，安慰着惊慌不安的她：“没事的，宝宝太想和我们见面了。等医生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就能好好为你治疗。我们会一起回家，一定会……”

　躺在雪白的枕头上，虚弱的阳光，脸显得好小好小，像个孩子一般。她抬起手触碰莫可的脸：“真的？你没骗我？”

　莫可强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为什么哭？”然后阳光也哭了。

　那是莫可最后一次与阳光说话。

　三天后，一身黑衣的莫可抱着一个白色的坛子回家，上面刻着云的花纹。

　孩子在手术前没多久就失去心跳了，拿出来的时候早已死亡。手术后的阳光本来还算稳定，但刚刚清醒的她得知宝宝的死讯，一时间无法承受。她的眼角流下眼泪，随即失去意识。经过抢救无效，最后死于败血症。

　莫可的世界，从此与阳光告别。

　他不再开灯，不吃不睡，日夜满屋游走。莫可并不喝酒，于是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麻醉他，稍微减轻他的伤痛。家人和朋友们配了十几把钥匙，24小时都有人陪在他身边。莫可的家变成所有朋友的落脚地，谁在那里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看住他。

　虽然不说，但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大家怕莫可过不了这一关，怕他会死。

　有天早上，大宝开启莫可的家门，却到处找不到人。打电话也没用，莫可的手机早就没再充电，想说话的对象已经不在，他已不再需要和谁联络。大宝慌了，联络了好几个朋友，大家飞奔而来，满屋乱找。

　最后在主卧室的衣柜角落里找到了莫可。他侧躺，高大的身躯蜷缩得很小，是那种研究发现人类觉得最安全的胎儿睡姿。发现莫可的那一刻，大宝脑中浮现自己在庞贝城看过的遗体化石。那些知道大难即将临头的人，死前都是这种姿势。

　现在的莫可，也像面对一场无力抵抗的灾难。和那些庞贝人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老天要在一夜之间夺走他的全部。他无法力挽狂澜，只能抱住头承受。

　大宝轻轻摇醒莫可：“兄弟，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大宝勉强笑着说：“喂！梦游也不是这样的啊！”

　莫可睁开的眼睛都是红血丝，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地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大家陪着他，很有耐心的沉默。

　过了很久，莫可嘶哑的声音终于开口：“昨天晚上我想，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阳光那么调皮，老爱和我在家里玩捉迷藏，说不定我找到她，梦就会醒来了……”

　“我找到这里，衣柜里还有她的味道，觉得她一定在，”莫可号啕，“但还是没有……她真的走了吗？不会再回来了吗？阳光你出来，你们躲在哪里？我找不到，这个游戏我不想玩了啊……”

　身边的朋友终于忍不住，一个个相拥痛哭。大宝在泪眼中看见，莫可手上紧紧握住靠在脸旁的是阳光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这是2010年的事。当时大宝要求我加入阳光的纪念粉丝页，希望我能写些什么鼓励莫可，但我写不出来。我没想到自己本来以为轻而易举的事，却成为我最难帮的忙之一。

　我很想打给大宝，说你还是向我借钱吧！但想了一个下午，我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个网页，写下了这段话。

　“有的时候，上天给我们巨大得无法想象的苦痛，不是因为我们可以承受。我想这种残酷，或许是因为要传递一个信息：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有善就有恶，有爱就有恨，有光明就有黑暗。借着灾难，我们体会惧怕，与珍惜当下的重要。

　“心爱的人离开虽然令我们痛不欲生，但我相信物质不灭，能量守恒。

　“暴风雨总会过去，有一天阳光会再回来。”

　为了写这个故事，我在2015年才又点进了这个网，从最后一页刷到第一页。

　在这5年间，亲友们都没有忘记阳光。版面上充满着大家思念的留言，三不五时就有朋友上来和她聊一聊。而莫可更是没有间断，隔几天就上来和他们母子说话。

　“今天是中秋节，你们在天上有月饼吃吗？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冰皮月饼，但是一口都吃不下。记不记得以前的你爱吃又总是怕胖，现在变成天使了，爱吃多少就能吃多少了吧……”

　“过年了，我去探望爸爸妈妈。他们都很好，就是爸爸有点老了，我看到他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很心疼。以后我会连你的份儿一起孝顺他们，放心。但你要托梦给爸爸，叮咛他记得吃我买的维生素，我看他绝对会忘记的。”

　“老婆情人节快乐！今天我买花给你了，走了好多花店才买到你喜欢的牡丹。现在物价真是太贵，尤其是玫瑰花，涨得好可怕。你在天上一定也看得到吧！不过别担心，老公我很努力工作，我永远都是你的英雄。”

　而越接近阳光离开的日子，留言就越悲伤。

　“阳光，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70天了。大家都要我振作，鼓励我去哪里走走。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就算要去也要带着你。我不敢相信你现在就在这个小罐子里，我好想也变得小小的，和你一起在那里面待着，永远都不出来。我好恨自己这么没用，连你和宝宝都保护不了……”

　我关上了网页，不忍心再看下去。

　决定要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请大宝安排，让我和莫可见一面。我希望能亲自得到他的同意，毕竟这是个沉重的故事。见到莫可，我有一种很特别的亲切感，或许是因为我在5年前就已经参与了他部分的人生；在遥远的屏幕另一边，一个陌生人断断续续见证了他最私人和最黑暗的那段日子。

　莫可的外表与过去的照片没有太大变化，坐下来寒暄一阵之后，我忐忑地提出了想写下这个故事的要求。

　当时的我向他道歉：“真的很对不起。提起了他们，又让你难过一次。”

　莫可笑笑，点起一支烟：“没关系，我还没谢谢你的文字。其实提不提都无所谓，因为我没有一天忘记过。”

　莫可语气中的理所当然，让我感到有点鼻子发酸。他看着窗外的行人，很平和地说：“如果连我都忘记了，他们会很寂寞的吧！”

　“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也好，让更多人知道，她曾经来到这个世界上过。”

　“这是你想要我向大家表达的吗？”我问他。

　莫可沉默几秒，回答：“不。我想表达的是，失去他们之后，我曾无数次觉得我撑不过去了。我恨过怨过，也放弃过，觉得自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但是后来我想，阳光一定不想看到我这样。可惜你没来得及认识她，她是个非常美好的人，什么事都尽全力。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她还是想生一个我们的孩子，最后连命都赔上去了，真是一个小傻瓜……”

　莫可笑着擦去眼角的闪烁：“我曾经这样被她爱过，绝对不能让她失望。我努力生活，就是希望有一天再见到阳光，她才能以我为傲。”

　秋天的午后，吹起清爽的风。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像潮水，从这一头涌到那一头。

　谁都有不得不放手的时候，都曾为了留不住的哭过。

　心爱的人离开虽然令我们痛不欲生，但我相信物质不灭，能量守恒。

　暴风雨总会过去，而阳光一定会再回来。